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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東京西北 230 公里,68 歲的農夫小野塚正在幫忙看管廢棄的東川小學——這同時也是一件藝術品,來自法國藝術家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
這里曾是小野塚的母校,他讀書時,戰后嬰兒潮一代“塞滿”了整間學校。等到 1997 年關閉時,學生只剩下了 11 人。
這處山區位于新潟縣,正是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每年雪季長逾半年。年輕時,小野塚南下,在神奈川縣學習花卉種植,學成后回到新潟,在村里種了幾年康乃馨和百合,最終難以為繼。戰后出生的“團塊世代”到了退休年紀,他們的子孫都被吸引去了東京這樣的大城市。
“我還是現役的”,小野塚告訴《好奇心日報》,如今他和另一名農夫還在耕作兩萬平米的稻田,每年一季出產“越光米”,農閑的雪季就在村里開鏟雪車。但“退役”之后會不會投奔東京的兒子,他也無法回答。村里很多老人都在感嘆,“等下次孩子回來,恐怕就是我葬禮的時候了”。
去年開始,小野塚給這間學校做起了志愿者,開門、點燈、接待各地的游客。沒事的時候一個人進去靜靜坐著,覺得“還不錯嘛”。
作為波爾坦斯基的作品,廢校的名字是“最后的教室”。昏暗的體育館內燈光搖曳,地面鋪滿稻草,風扇吹出熱浪。走廊的墻壁上是一塊塊黑色亞克力板,不難猜出過去這里裝裱的是校史照片或是宣傳資料?;瘜W實驗室,藝術家采集了村民的心跳聲,基于這批心跳,他在瀨戶內海的直島建立了一個“心跳檔案館”。波爾坦斯基常用舊衣物、照片、鏡面等日常物件,他說自己喜歡與“死亡”、“生命”較勁,人們能看到什么在消逝,什么被抹平。
2003 年作品完成時,波爾坦斯基向村民做了一次內部“試運營”,老人們帶來和學校有關的物件,獎杯、破舊的球拍、信件、香煙盒……這些都被存放在音樂教室一面墻的背后。
但波爾坦斯基是誰?為什么要在“我們的土地”上做這些東西?小野塚稱,前些年自己不太會靠近學校,人們并不完全清楚那個外國人要在他們的學校里做什么,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陌生人專門跑來看這間氣氛詭譎的學校。
把波爾坦斯基等數百位國際知名藝術家帶到日本農村的是北川富朗,2000 年他在新潟縣開啟了“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每三年一次,每次展期五十天。北川富朗想通過藝術來振興不斷衰頹的日本農村。
“越后妻有”并不是一個行政地區的名稱,而是一處古地名,大致包括新潟縣南部包括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市在內的 760 平方公里,這里比東京 23 區的面積還要大,但人口只剩下 7 萬人。上一屆大地藝術節,50 天的展期帶來了 51 萬訪客。今年 7 月 29 日,第七屆開幕。
“最后的教室”(圖 / 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
和小野塚同輩,北川富朗同是戰后出生的“團塊世代”,這一代人沒有直接經歷戰爭,見證了日本經濟騰飛和泡沫崩潰。
北川富朗出生在新潟縣高田市(今上越市),但對越后妻有地區的人而言,他還是個身份存疑的“外人”。
第一屆藝術節的前三年,北川做了大大小小 2000 多場說明會。有當地人士堅決反對,為什么要把錢花在藝術上?與其購買造價昂貴的“裝飾品”,為什么不多花點錢用來修公路,或是建造養老院?草間彌生在瀨戶內海直島上放置的那顆巨大的南瓜,一度被漁民當作是一種新型炸彈。
說明會之外,年輕的志愿者還需要挨家挨戶敲開房門,向人們解釋什么是藝術節,可不可以借用土地、工具,或是人力援助。志愿者團隊被稱為“小蛇隊”,第一屆的小蛇隊成員大多是來自藝術院校的學生,許多人都被罵哭過,村民們覺得北川富朗是個“邪教教主”,告誡年輕的藝術系學生們,不要被他騙了,也不要再上門“傳教”。
說到底,早年的北川們需要向當地人解釋清楚,“為什么要在我的土地上放你們的東西?它和我有什么關系?”這樣的質疑和追問延續至今。
北川富朗之前,新潟曾提出過各種區域振興方案,比如,建一座達·芬奇美術館,以吸引游客,或是由地方政府出資從城市里吸引一些企業進駐,但都不了了之。
“這像是泡沫年代的思路,人們覺得,只有硬體建設才意味著你真的在做什么”,2015 年北川出版了《鄉土再造之力:大地藝術節的 10 種創想》,他在書里回應,公路、養老院改變不了農村持續的老齡化。
年輕時的北川參與學生運動,抗議過成田機場強制征用農戶土地,打著城市化和現代化旗號的大型建設,往往犧牲的是某些群體的利益。之后他還反對東京藝術大學的課程設置,認為整個藝術教育體系都是服務于資本和美國霸權。
北川富朗(圖 / Art Front Gallery)
70 年代組建的 Art Front Gallery 如今是日本最知名的藝術機構。北川在 90 年代的“FARET 立川”項目里就嘗試在城市的公共設施和空間內進行藝術創作。他邀請了來自 36 個國家的 92 名藝術家,共同制作了 109 件作品。立川項目后不久,新潟找到了北川,希望他能在農村的公共空間里也帶來一些藝術作品。
作為資深策展人,召集一批世界級的藝術家并不困難,但具體做什么,能做什么,第一屆時北川并無把握。他還記得自己用簡短的時間向藝術家們介紹越后妻有,不談“這里風景很美”,或是“野菜很好吃”,更多談農村是怎么衰頹的,“我希望這能成為他們作品的出發點”。
除了雪國、城市化、老齡化這些宏觀的概括,農村具體發生了什么?還在發生什么?北川們用了二十多年才慢慢了解。
臺灣人鄒秋樺在一次探訪后,從游客入門成“小蛇隊”的志愿者,現在成了 Art Front Gallery 的工作人員。據她回憶,最初小蛇隊的年輕人看到果子貍會驚訝,它們這么可愛,為什么當地人要傷害它們?,F在她可以熟練介紹起果子貍的“由來”。經濟景氣年代,人們在山上大量造林,作為土木工程的建材。隨著經濟轉型,日本海沿岸逐漸凋敝,人口大量流失,木材的需求量驟減,再沒有人去護林。林木生長過密,擠壓了森林的生物多樣性,一些低矮的植被得不到足夠的陽光和肥力,逐漸減少甚至絕跡。果子貍或是猴子,在樹林里找不到足夠的食物,只能下山侵擾農戶。
“山林病了”,知道了病因,或許可以通過人工砍伐“林窗”等技術手段解決一些眼前的問題。小蛇隊向當地人學習各種地方知識,也在協調藝術創作和地方社區的關系。從物料收集、起重機等機械的借用調配,或是藝術品完成后的維護,當地人逐漸參與其中。
“里山藝術動物園”(圖 / 瀚和文化)
最容易引起關注的是那些明星藝術家的作品,七屆藝術節創造了一批“網紅打卡地”。草間彌生的《花開妻有》就在松代車站旁,志愿者或是本地阿姨們組成的導覽團會告訴游客,外面的那層“花瓣”需要在雪季到來前拔下來保管好,不然會被大雪壓毀。
2015 年,蔡國強在里山美術館中庭用當地材料造了一座“蓬萊山”。今年,風頭正勁的阿根廷藝術家 Leandro Erlich 在同樣的位置畫了一片“空池塘”,視察影響下,天空和建筑物都投影在中庭廣場內。
中國建筑師馬巖松和他的 MAD 建筑事務所在清津峽隧道盡頭設計了幾處觀景臺,鏡面的穹頂和水面映襯下,觀者成了他人鏡頭里的風景。
但要在幾百件作品前“一一打卡”不是一間容易事,它們散落在各個村落。
“效率化是城市的特質。日本的城市集中,所有事物都朝著均質化方向發展。但是在越后妻有,情況與‘最大限度追求最新信息、最短時間內獲得最新信息’的城市價值觀正好相反?!北贝ǚQ,他希望到訪者能夠在被拉長的線路里看一看真實的農村,而不是經過精心挑選集中呈現的某些片段。
當然,另一個主要原因在于,前幾屆舉辦時,支持者很少,只有一些地方政府或是個人愿意提供零星的場地支持。
不同于中國常見的“運動式辦展”,沒有行政力量強制推進,北川們和私人地主們的溝通過程緩慢,持續至今。2008 年,他們干脆成立了一個非營利機構,“NPO 里山協動機構”,在藝術節以外的時間也駐扎當地,處理各種復雜的狀況。
“好不容易獲得一個地主的同意,可以在他家的田里做裝置。突然另一個沖出來說,你挖過界了。后來你才知道,原來這片土地有五個主人。只能征得所有人的同意,才能進行下一步?!?/p>
像小野塚一樣擁有兩萬平米平坦土地的地主不多,越后妻有地區更多的是零碎的梯田。NPO 在梳理梯田時發現,有近三分之一的梯田沒辦法確認主人,有的搬去了大城市,有的再也找不到了。這些梯田就此荒廢,自生自滅,沒人知道怎么處理。北川說,這就是被拋棄的農村的殘酷現實。
十日町街頭(圖 / 瀚和文化)
卡巴科夫夫婦的作品(圖 / 瀚和文化)
北川是藝術節的“總監”,這意味著他不能像傳統藝術策展人一樣在展覽結束后功成身退。每三年一次熱鬧的五十天之外,NPO 持續的工作包括藝術節之外的展覽、活動、工作坊,牽頭農業、旅游、商品開發和銷售,運營三間由廢校空屋改造成的餐廳和民宿。
如今,NPO 在越后妻有地區承包下一百多塊梯田,它們或是無主之地,或者因為主人年邁無法耕作。俄羅斯藝術節伊利亞·卡巴科夫在一處梯田設置了雕像,是人們勞作時的剪影。福島友喜是這處梯田的主人,如今他委托 NPO 和自己的外甥一起打理。
NPO 推出了“梯田銀行計劃”,都市人可以在線上有償“認領”一片梯田,獲得這里生長出的大米或是蔬菜。耕作者來自 NPO 的工作人員、志愿者,他們還專門從本地和外地雇用了農工。生產出的“越光米”在線上銷售,也供應給 NPO 在越后妻有地區運營的三間餐廳。餐廳、民宿,藝術品的維護和管理都在當地創造了一些就業機會。
最初幾屆,大地藝術節的經費主要來自政府,后來,倍樂生集團等財團和基金會提供了資助。北川還和一些品牌合作,比如 2015 年 BMW 贊助了 8 輛車,用于接送 VIP。到了近幾屆的藝術節,門票收入和 NPO 的營收占比超過 80%。
波爾坦斯基 Theatre of Shadows(圖 / 越后妻有大地藝術季)
磯邊行久是最早受邀進入越后妻有的藝術家之一。他是日本戰后最重要的藝術家,60 年代去了美國,回國后進行區域規劃。最初,北川稱自己并不想委托磯邊行久創作藝術裝置,反而希望他能在這里開展一些田野調查。
1999 年,磯邊行久開始用影像、手稿、錄音的方式記錄流經越后妻有地區的日本第一大河信濃川。
第一屆他的作品是《河川去哪兒了》,用 700 根三米高的黃色標桿標記出 100 年前信濃川的河道情況。要設置標桿,需要征得貝野村沿岸 28 位地主的同意。一開始,人們認為在犁好的土地上挖坑、豎桿子“簡直是胡來”,后來逐漸接受,還有人提出建議,可以在桿子上榜上旗幟,這樣能看出風向的變化,或許更有意思。
2011 年長野地震之后,越后妻有地區發生了泥石流。磯邊行久在第二年的藝術節上用黃色標桿標記出泥石流覆蓋的范圍(A Monument of Mudslide)。德國工程師與他合作,在仍在滑坡的山體旁建起了四座“筒倉”,坍塌下來的土石填入其中作為防御,以攔截進一步的坍塌。
他希望提醒人們,這些災害并不全是“天災”。宮中水壩是信濃川干流上唯一的水壩,屬于 JR 東日本信濃川發電站,最終將電力輸送到首都圈,為山手線、中央線等電車提供能源。但一些環保人士指出,過量抽取地下水會在當地造成問題,影響農業灌溉,或是河川內的生物。
本屆藝術節,他在地面上用巨型的充氣管標記出深埋地下 280 米的水管,他稱其為“虹吸的紀念碑”(A Monument of Siphon)。除了自然資源,一同被吸去大城市的還有人力。農村人有機會走出山區,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在這些資源凈流出地,還剩下什么?
“河川去哪兒了”(圖 / 瀚和文化)
“虹吸的紀念碑”(圖 / 瀚和文化)
78 歲的繪本作家田島征三參與了幾屆藝術節,他將一座廢棄的學校改成了一個“立體繪本”。今年他和美國詩人 Arthur Binard 合作,以“蝮蛇”的視角觀察人類社會。
Arthur Binard 可以算是“半個日本人”,如今他和日本太太常年生活在廣島,一度用日語俳句寫詩。過去的兩年,他和田島在越后妻有地區發起了一項調查,專門去訪問那些與蝮蛇打過交道的農戶,見過、殺過、被咬過、或是吃過。有人懷有敬畏之心,有人則疑惑,為什么你們要選擇這么奇怪的東西來研究。
他們發現蝮蛇有著精妙的身體構造,視覺靈敏,還可以延遲受精?!暗祟愔粫X得它可怕,有劇毒”,田島征三稱,被五彩木條裝飾起的學校看起來很像是兒童樂園,但他和 Arthur 還是想討論一些嚴肅議題?!啊摺偸菚艿狡缫暎瑹o論是在敘利亞戰爭,或是日本國內。其他人種、物種,或許它們的罪只在于‘非我族類’?!?/p>
受限于語言和文化,真正在地研究的藝術家仍是少數。
藝術家日比野克彥如今已經長期駐扎在廢棄的莇平小學,他在這里組建了一個名為“后天新聞社”的編輯室,年輕的學生們參與編輯。他們的工作不再限于每三年一次的短暫展期,從 2003 年開始,每年制作 24 份報紙。
“似乎只有發生在東京、大阪的事才算是‘新聞’”,北川曾在一次采訪中稱這是“一極集中”帶來的區域不均,城市壟斷大部分的政治、經濟資源。這間“后天新聞社”關注的是邊緣地帶的動向,比如第 362 期的頭版是一個生活在核電站陰影下的 75 歲先生。莇平小學所在的村子如今只剩下 60 人,報紙的讀者既是本地人,也是更大范圍內的日文讀者。
“或許,人們可以知道這些地方,或是他們的家鄉在發生著什么。”
前南斯拉夫藝術家 Marina Abramovic 的“夢之家”,她將一處老宅改成“夢之家”,記錄下留宿者的夢。(圖 / 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
田島征三,Arthur Binard 的“蝮蛇”(圖 / 瀚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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