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孔堅:我的理想根植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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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8
來源:景觀中國網
從柏拉圖到馬克思,從亞里士多德到孔子,從杰弗遜到孫中山,人類在為追求某種社會理想而不懈奮斗,并在這種理想召引下推動社會之變革。但人們往往注意不到伴隨人類社會理想的另
從柏拉圖到馬克思,從亞里士多德到孔子,從杰弗遜到孫中山,人類在為追求某種社會理想而不懈奮斗,并在這種理想召引下推動社會之變革。但人們往往注意不到伴隨人類社會理想的另一種理想,即環境理想。我將它稱之為景觀理想。 ——俞孔堅
學園林出身,他卻“痛恨”中國傳統園林。在澳大利亞的一次演講中,他說:“中國古典園林,就是封建士大夫的遺產,跟女人裹足是一回事,文化是一脈相承的,價值觀是一樣的。既然批判女人小腳,必須同時批判別的東西,你不能說小腳是不好的,非說中國古典園林是好的,在城市里搬用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大屋頂、琉璃瓦這些東西,用推土機推掉真正的農村景觀,而把鄉下的樹拿來種到城里,就像把本來很漂亮的一個女孩的大腳又裹起來一樣。”
美國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畢業后,他在中國注冊成立了第一家景觀規劃設計研究院,取名為“土人”。他說:“注冊時別人說為什么取這么難聽的名,其實我一直有替天行道的使命感,就是為了尋求天地人神的和諧。現在土已經破壞得差不多了,人也是唯利是圖。別人回國都打著洋人牌子,我就打土人牌子,就叫土人。”
作為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的創建者,?他被國土資源部聘請為土地規劃專家組成員,“反規劃”卻是他的重要學術觀點之一。他說:“不破不立,我提出了‘反規劃’,就是呼吁不要急著先去建設什么,在建設之前把不該動的地方先保護性地圈起來。對于已經建立起的大廣場等反土地倫理、浪費土地資源的,要呼吁政府行動起來,進行補救。”
他帶領“土人景觀”完成了大量有影響力的設計項目,國內國際聲譽鵲起。理科出身的他,為“土人”立下了如是座右銘:“執掌現代科技之‘法器’,仰觀天象,俯察地形,納千里方圓,萬年歷史于‘腦’內,辨自然過程之動態,算社會經濟之流變,融天道人倫于一體。”
科研和工作之余,他最大的興趣就是行走。多年的觀察和思考,在他心里積淀,蓄勢迸發。除夕之夜,他奮筆疾書,給總理寫了封情辭懇切的信,為盡快開展國土生態安全格局和鄉土遺產景觀網絡的建設而吶喊。他在信中說:“人需要歸屬,需要寄托,最基本的寄托就是土地,中國的草根信仰就是土地,保護鄉土遺產,就是保護土地上這么多的符號,才會有一種人與土地的聯系,對于和諧社會至關重要。”
“土人”辦公室里,三株碩大的小葉榕郁郁蔥蔥地生長著,地上散落著一層枯黃落葉。俞孔堅穿著印有“哈佛大學”的舊大T恤,手里習慣性地拿著鉛筆,邊說邊在紙上隨意畫著什么,臉上始終是溫和寬厚的笑容。
“之所以選擇園林專業,就是因為喜歡森林的感覺”
1963年,俞孔堅出生于浙江金華的一個農村家庭,童年中美好的回憶就是在鄉間自由嬉戲。不幸的是,“文革”很快發生了。由于出身不好,俞孔堅失去了上學的權利,“走在路上,別人可以隨便罵你,打你,更別說上學了,兩次被學校拒之門外,小學畢業的我只能去放牛。”過了一段時間,村里有一個人退學,他才有機會走進教室。完成初中學業后,他開始繼續放牛。
磨難仍在繼續,俞孔堅的哥哥寫信給中央反映“文革”中出現的問題,被追查拷打,認定是反革命,無奈只能連夜逃走。俞孔堅的母親又被抓走,吊起來拷打。“記得有一天晚上,村里所有‘地富反壞右’被趕到一個小學的操場上搜身,我兜里的硬幣都被搜走了。”?幾十年后,俞孔堅回憶起這些殘存的碎片,沒有任何抱怨,他說,“文革”沒有把他毀掉,反而像煉爐一樣,打造了他的堅強和樂觀。
1978年,春回大地,初中的班主任老師找到俞孔堅,告訴他可以繼續上學。俞孔堅欣喜若狂,兩年苦讀后,1980年,初次參加高考的他以優異的成績被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專業錄取。小時候俞孔堅的家門口有一片樹林——村里的風水林,密林中溪水淙淙,小動物時常出沒,這里留下了俞孔堅童話般的愉快記憶,“之所以選擇林業大學,就是因為喜歡森林的感覺,小時在家門口的林子中嬉戲,感覺非常舒適。”
大學畢業后,俞孔堅留校任教。科研和假期,他一直在不同地方考察和行走。他越來越發現,在中國這么大的土地上,自己應該做點比園林更有意義的東西。“當時國際上景觀設計學科Landscape?Architecture已經發展差不多100年,早就擺脫了傳統的?‘園林’中私家花園、亭臺樓閣的簡單概念,而是解決人類的生存問題,解決人與土地的關系問題、生態問題等。”
“快速城市化的大趨勢下,中國一定需要景觀設計學”
1992年,俞孔堅順利取得了全額獎學金,來到景觀設計學科的發源地——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博士,主要研究中國景觀安全格局。“中國土地有限,發展和保護之間的矛盾非常突出,如何以最少的投入來獲得最大的效益,或者怎么樣來最高效地保護國土資源的安全非常重要。當時做的景觀安全格局,考慮的就是如何運用最少的土地,通過尋找,發現一些關鍵性的格局、戰略點,來形成一個保護的網絡——國土生態安全格局。”
俞孔堅這種想法還是源于兒童時代的農村生活,“村莊周圍有河流,家門前的那片風水林,有維護村莊安全的作用。村莊能夠形成好的環境,關鍵是有健全的景觀格局,土地既高產,還有詩情畫意,和諧安寧,就是因為有生態安全格局的存在。中國古代的安全格局是建立在經驗基礎上,是一種經驗的積累。古代人遭受過災患,如安徽、江浙一帶,水災遭多了,大家就逐漸知道風水樹和風水林應該保留,洪水來了可以爬到樹上,風水林可以擋住洪水,避免水土流失。”
在美國,俞孔堅哈佛畢業前就找到了一份待遇豐厚的工作,在一家非常著名的公司從事景觀設計。幾次回國的過程中,從香港到深圳到北京,俞孔堅一路講學,一路考察,發現國內的土地到處被開發,被濫用,河道都變成了水泥渠,城市景觀也都是鋼筋水泥,盲目城市化的惡果到處在顯現。他漸漸發現,自己的所學正是祖國需要的。于是,他決心回國。
俞孔堅已經在美國安了家,有了兩個孩子,并把母親接到了美國,他回國的決定遭到全家的反對,但俞孔堅還是說服了家人,義無反顧地舉家遷回,沒有給自己留一點退路。“我就覺得中國一定需要我,我一定能給國家帶來貢獻。快速城市化的大趨勢下,中國一定需要景觀規劃和設計,一定需要我這種人才,所以我沒有在乎所有身外的東西,就回國來到北大。”
1997年,抱著一番激情回國的俞孔堅在北大創建了北京大學景觀規劃設計中心。但他當時只有2000多元的工資,解決全家五口人的生活都有些捉襟見肘,更不用說其他了。“盡管學校很支持我,但光靠大學肯定不行,正好中關村成立科技園,留學人員入住創業,科技園免費提供20平方米的辦公室,我們決定創辦企業。注冊時,工商局說行業目錄里只有景觀生態,沒有景觀設計,我和他們講,景觀設計是解決人地關系很重要的一個專業,這樣好不容易通過注冊。2004年,景觀設計職業正式被國家認可,景觀設計師成為國家勞動人事部門正式定名、頒發的新的職業,現在景觀設計已經納入國家教育體系、工商體系,再注冊此類公司就不會那么麻煩了。”
解決了公司注冊難題,俞孔堅和“土人”又面臨職業資質的問題,“我國有一個規定,作設計必須有資質,有甲級乙級丙級等,我們沒有資質很難開展工作,就像醫生沒有行醫執照一樣。后來由于很多領導的關心,把我們介紹給中關村管委會,破格被允許參加設計競賽。在當時國內最早開始招投標的中關村的西區、生命科學園、軟件園和豐臺科技園等投標中連連獲獎,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我們就這樣出了名,打出了‘土人’的牌子,被開始另眼看待。通過這樣的影響,‘土人’越來越大,從開始的兩三個人到現在的200多人,幾年來呈幾何級數增長,社會影響不斷擴大。”
俞孔堅在創業成功的同時,并未放棄學術上的發展:2003年,他創建了北京大學景觀規劃設計學院;2005年,國務院學術委員會同意北大開設景觀設計碩士,本科的景觀學類專業在這一年變得非常熱,全國幾十個高校都有這個專業;2006年,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教育基金成立……
“穿梭于農田莊稼間,這些經歷影響著我對土地、尺度、色彩和肌理的理解”
俞孔堅介紹,“土人”的設計目標是重新建立人和土地之間的和諧,重新在人和土地之間建立起這種聯系,讓每一個人生活在土地上的人都很安穩,感覺生活有保障,未來世界是美好的。“‘反規劃’意味著在所有的城市建設規劃制定之前,我們必須在開發商來臨之前,在城市擴張之前,趕緊把這些對國土的生態安全、對國民的信仰體系至關重要的網絡——國土上的生態安全網絡和鄉土遺產網絡建立起來,一個是生態體系,一個是精神體系,都是至關重要的,我把它稱為保護和諧社會的根基。”
俞孔堅選擇了各地的父母官——市長作為自己理念的助推器,只要有時間,俞孔堅就會來到中組部和各個部委辦的市長班上,給他們講課,他寫的《城市景觀之路:與市長們交流》已經在兩年之內重印8次,“幾乎中國的市長們人手一冊,在這本書里,我批判了大馬路、大廣場、大型公共和文化設施、單一防洪功能的河道硬化工程,批判土地揮霍,教育了很多市長,好多人想法都是因這本書改變。我點名批評了許多樣板城市建設中出現的問題,他們的城市建設暴露了暴發戶意識、封建集權意識、小農意識等,這些所謂的樣板城市,很多市長是感到臉紅的。我最早、最系統把這個揭露出來。后來,大廣場等問題受到了國家有關部委的重視,建設部等四部委發布文件,避免各地再建類似的大廣場。當然,不可避免地,許多城市還在建。”
通過影響決策者,可以節省土地、資金投入,避免河流被硬化。對于已經建立起的大廣場等反土地倫理、浪費土地資源的,要呼吁政府行動起來,進行補救和恢復,該砸掉的砸掉,能用的重新利用。俞孔堅知道這是很艱巨的工作,有城市在河道已經固化后,市長最終被俞孔堅說服,砸掉恢復成自然的生態河道。“破與立之間,既要講道理,也要擺事實。現在一方面我有200多人的隊伍幫助完成我這個理想,另外還有北大景觀設計學研究院來實現教育的理想,這樣從教育到實踐,從城市到農村,可以先行一步。”
在俞孔堅的眾多作品中,有四項獲得美國景觀設計師協會授予的榮譽規劃設計獎,這是國際上同領域最具影響力的獎項之一。他自己比較得意的是沈陽建筑大學的校園設計。因為校址在郊外,他特別使用了田間的水稻和其他鄉土作物為元素,既保持土地的生產力,又開拓了校園的實用功能。校園設施由平整開闊的田疇相間,播種時刻綠意養眼,豐收時節稻谷飄香,置身其間,心曠神怡。俞孔堅說:“這樣的設計,讓那些遠離鄉村、久居城市的年輕一代,多些對土地和農耕的關注,同時,它表明,只要通過精心的設計和管理,廉價而富有生產性的農業景觀也能提供美麗而實用的空間。”
看得越多,聽得越多,我越能體會到俞孔堅取名“土人”的緣由。正如他所說的,“我曾在田間耕種、灌溉,穿梭于農田莊稼間,這些經歷影響著我對土地、尺度、色彩和肌理的理解”,他的理想來自于土地,根植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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