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研究、強調城市景 觀的“文化生態”問題,不僅是一種觀點、認識,更是一種探討和解決問題的方法。只有把景觀與人時刻聯系起來,使得當地居民的文化身份定位得以確立,才能在 真正意義上達成整個城市文化生態的健康。
目前在我國,常有這種情況:如果幾年不回老家,就會出現找不到路的尷尬。這不僅說明中國城市景觀變化速度之快前所未有,變化的范圍極其廣大,更重要的是,人們記憶中的所有痕跡,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我很難說這種現象的持續出現是否部分歸因于我們的傳統:每當改朝換代,勝利者進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放一把大火,把原來的宮殿、房子燒個精光。然后再耗盡國庫,重新修建象征自己政權統治的宮殿樓宇。反映在當前新的城市生活,則給予人們一種全新的生活準則和環境。它所依據的理性原則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記憶和與之相連的情感作為不必要的內容如同廢墟一樣被遺棄。
然而在最初的新奇、喧囂、興奮感褪去之后,人們普遍感到的是一種陌生感、失落感和緊張感,來自以往生活的判斷在流行的城市理想面前被壓縮變形。于是人們需要在自己生活的邏輯之外,重新組織自己的情感內容,重新建構自己的生活經驗。與這種城市景觀文化建設的斷裂性以及城市形象的趨同性相伴隨而來的就是居民身份認同感的缺失,以及倫理、道德、文化的茫然。而這正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困境。
一、以人為主體的生態單元
人及人性并不存在一個超越歷史的生物意義。它由歷史產生,由歷史的特定發展方式去感知世界并被感知和影響,并進而發生自身的改變。人不僅通過這種方式繼承著社會文化,也成為社會的媒介,從而使悠久的文明和傳統“活”在社會之中。而活著的社會群體也因此積淀和傳遞著悠久的文明傳統。在現代景觀學中,人不再僅僅是一個觀眾,而成為現代景觀中的演員。每個城市都有相似的面貌,但真實的狀況是,每個城市的地理位置、經濟動力、生活記憶以及人群的文化方式都是不同的。這種不同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改變、忽略或忘卻的。城市不是一個自身存在的事物,而是由市民的生活構造并感受的城市。離開了內部的人的活動,城市景觀存在的意義就令人質疑了。上海泰康路的田子坊改造算是不錯的城市景觀實踐,其改造的過程并非是經過統一設計、在特定時間內完成,而是由文化、藝術機構或個人以小投資、個體、小規模的方式,經過將近10 年的時間逐漸完成的,因而充滿了獨特的人情味。至今還有許多原著居民生活在其中,他們的日常生活活動與時尚的、外來的業態活動相互矛盾,卻又取得了令人驚異的、出乎意外的協調。而這種矛盾與協調共存的態勢,正是文化生態發展的客觀規律。(圖1)
城市景觀的文化特性,說到底就是人的特性,是真實、真誠、毫不偽善的城市化,是生活和藝術的城市化。隨時間改變的不只是景觀特征,還有人們感受它的方式;一個語義豐富的空間,就是可以讓人們用他們認為適合自己的方式來闡述自己體驗的空間。對于城市景觀來說,作為一種集體所共同享有的資源,更應強調大眾群體的意義。
精美的景觀確實可以在一定程度內隔離或掩飾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景象,卻不能解決其產生的真正原因和結果。這就不難理解當今很多城市中宏偉的、美輪美奐的歐陸風情廣場或民俗一條街——舞臺布景般的改造或重建,實際上對真實的、富有人情味的、可信賴的公眾生活不僅沒有鼓勵,反而起到阻礙的作用。盡管它們很時髦,但由于這種僅由視覺效果出發的動機否定或忽略了(至少置于次位)更深層面的人的存在、關系和活動,掩蓋了其形成的本質因素,嚴重阻礙了場地景觀的不同文化關系的建立。
二、文化穩定性與傳承性
文化的穩定性和傳承性體現在其發展總是在前進與后退的交叉中進行的。在城市景觀的發展中,復興與懷舊永遠相伴隨而存在,成為客觀事實。主觀的是人們的體驗及其對它的感受。另一方面,作為場景和環境的景觀可能遠比自然風景更能提供真實的生活影像。城市景觀這種豐富的文化想象力,是它文化積極性、建設性的直接表現。城市景觀的穩定性對于文化的傳承是必要的。原已存在的場所,由于其歷史、文化性以及與其相關聯的居民行為活動等一起,會形成內在的、穩固的同一性。那些景觀實體與居民活動共同創造出場所的歷史延續感和時間感,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而這正是人類與場所情感建立的必要基礎。它們是來自過去,又向未來敞開的。因此,有“生命力”的開發模式,能產生場所的穩定性和延續性;而設計應作為一種具有類似透鏡功能的介入或干預手段,它可以改變使用者對場所的感知,但不必徹底改建這個場所。
因此,判斷城市景觀設計是否成功,最主要的在于這種介入是否展示了場所的自然和歷史特性,是否可能順其自然地催生一些新型的活動和場所使用方式;更在于它們是否表明了那些使文化、居民群體或個體身份得以穩定體現的價值觀。
城市景觀的文化特性,總是既包含著復興與懷舊的雙重含義,也體現出其傳承性和遞進性;既強調符號也強調習慣;任何割裂的、跳躍式的發展,都可能帶來巨大的陣痛和毀滅性的創傷。
目前,我國城市景觀建設中最大的問題在于缺乏這種穩定性和發展的漸進性。一切都是在短時間內突如其來發生的,絕大多數市民難免感到錯愕甚至驚惶。“如果城市變化是在較長時期以漸進的方式進行,并把新的不熟悉事物與舊的熟悉事物混合起來,那么它們通常被認為是令人激動的,同時也是舒適和可以接受的。”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快速變化的國家,過去歷史遺留下來的可視和可觸的實物,通過它傳遞的場所感和歷史延續性而獲得價值。歷史遺存的特殊價值正是在于場所感和它自身特質的相對永恒性。盡管城市經常發生變化,但是城市要素以不同的速度改變,所以城市的某些特征得以保留下來。(圖2)此時,那些“慢板”就顯得尤為可貴。
上海泰康路田子坊內原居民與絡繹不絕的來訪者相安無事
南京瞻園內景,可見現代城市景觀對傳統景觀的強勢介入
小品、休閑設施和地面均取自當地材料及形式,這種“新”的設計不會讓人感到突兀
好的景觀應該是鼓勵而不是禁止人們日常的活動。改造后的湖畔街心公園不僅吸引了周圍的居民,而且為來訪者提供了了解當地文化的場所
因此,城市景觀的設計建造不僅應反映現存文化的價值觀念,它還需要努力為其他的、未來的景觀創造出一個新的背景。也就是說,城市景觀既要以現存或過去的文化為背景,又要為將來的景觀做背景和前提,總是呈現出一種傳承和遞進的關系。
三、城市景觀的“集體記憶”
“景觀的含義包含了一種深刻而親密的關系模式。這種模式不僅存在于建筑與場地之間,也存在于居住的形態、行為活動和空間之間,這些都與時間息息相關。”從這種意義來看,它也與社會習俗相關聯。而社會習俗是社會的基本構成形態和概念,是一種“集體性的記憶”。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我們只有對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熟悉后,才能建立足夠的情感依賴以及充分的安全感。
人們首先感知的視覺形式的整體感,實際上是人們與其日常生活環境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由各種日常活動共同構成了景觀的集體記憶。這是因為居民的景觀感受不僅僅是通過視覺來達成的,而且是在一種下意識的狀態下,通過生活習慣和景觀的使用過程來完成的。相反,只有“外來者”——設計師、政府、管理者和游客們,才會將景觀看做一個客體去欣賞,但他們也逐漸認識到,真正的樂趣在于“體驗”——坐下來小酌一杯的樂趣,遠非走馬觀花式的游覽可以體會到的。人們都有這樣的經歷:當你從某地回來后,印象最深的是你在那兒做過什么,而非那兒有什么;通過記住你做過的事,才記住那兒有什么——景觀物。杭州西湖湖畔街心公園雖然經過改造,但周圍的居民不僅沒有被驅散,反而吸引了更多的人們聚集,形成獨特的城市生活風景。(圖3、4)人們是否樂于使用某處景觀,應該作為設計項目是否成功的一項重要標準,憑借通過他們的環境而給予人們一種歷史觀和文化歸屬感。
在過去的20 年中,常常見到的是推倒一切的重來,把可能引起人們回憶或提醒人們記憶的信息一掃而光,而并未對其潛力進行挖掘和利用,當然也可能出于經濟利益的驅動。這種國內城市景觀的亂象,很大程度上與爭先恐后“樹立新形象”不無關系。而“新形象”正是阻斷人們記憶的直接障礙物。只有當一處城市空間的物質形態記錄了可觸摸的時間流逝,并體現出“社會記憶”時,它的相對永恒性才能促使自身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場所。
四、居民文化身份定位
基于以上三點認識,我們才能探討居民文化身份的定位與確立。目前,一個常見的誤解是,人們對文化景觀意象的理解常常只是把它作為一個地區或歷史標志、圖畫而存在,而人們對它的體驗卻從參與其中變為僅作旁觀。事實的情況是,當一個景觀喪失對人的新引力時,其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這樣的例子隨處可見。“在你身邊可能正發生著這樣的事情:20 年前叫小河村的老地方,明年就要改名世界貿易中心;20 個月前被圍欄圍住的空地,下個月拆下圍欄卻發現最新的中國最高樓已竣工。”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化身份的喪失。城市居民的文化身份確立,首先需要建立一種情感的歸屬感,并以價值、習俗和傳統的方式世世代代地固定下來的。人的行為的文化基礎是通過言語和文化交往實現傳承的,環境使人感到舒適、放松,人也對環境進行著主動或被動的參與。雖然公共空間并不是邂逅熟人的理想場所,但對于人們加強與社會的聯系,增加對城市的情感方面的作用毋庸置疑。當然,也可通過設計來形成有利于或不利于交往的情形。如果缺乏其賴以學習和繼承其文化基因的環境,居民則不可避免地感到自我身份的迷失甚至惶惑。當這種現象成為普遍情況時,則城市面臨著價值缺失、道德淪喪的危險。因此,僅僅將城市景觀局限在視覺藝術的范圍內,只是對人的需求做簡單的、甚至敷衍的表達,是無法建立真正的文化生態環境的。
從作為自然物的景觀到受自然因素影響的景觀;從文化產物到作為制造和豐富人類文明成果的介質,各種景觀痕跡層層疊疊,在城市文化生態系統中交替演進。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城市景觀介入居民的文明習慣;反過來,我們需要借助某種特定的“場所”,來傳遞并記憶我們的文化基因,使得我們的文化身份得以確立。
應該說,這種以文化生態學為立場的轉變的關鍵在于不再僅僅著眼于過去的“歷史”,而更關注“未來”的發展,正如生命不息的規律一樣。我們研究、強調城市景觀的“文化生態”問題,不僅是一種觀點、認識,更是一種探討和解決問題的方法。只有把景觀與人時刻聯系起來,使得當地居民的文化身份定位得以確立,才能在真正意義上達成整個城市文化生態的健康、良性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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