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址:北京市海淀區中關村北大街100號(北樓)北京大學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一層 Email:info@landscape.cn
Copyright ? 2013-2022 景觀中國(www.36byz.com)版權所有 京ICP備05068035號 京公海網安備 110108000058號
簡•雅各布斯于2006年4月25日在多倫多逝世,享年89歲
我曾妄圖把犬女變成才女,卻遭她的軟抵抗。她小時起,我一講成語故事,葉公好龍、五十步笑百步之類,她就故意打岔,不斷問:樹葉的葉干嘛讀成shè?那多跑了幾步的逃兵在想什么?等等。我受不了她的多事,只好徹底放棄在家里私自實施教書育人的企圖,并記牢了一個教訓——自己不是真懂,就千萬別端著架子教人,就算他(她)是小屁孩。她的有些問題,我過了多年才答出來。例如,我到最近才發現,那走百步的對走五十步的一定感到窩火。我是很辛苦地經歷兩次體驗才得到這個答案的。
第一個體驗關乎后現代主義。早些年我對人家反復搬運的詹姆遜的話(諸如碎片化、平面化等等),竟然不太懂。等到好像有點明白時,羅蒂又說后現代主義是個騙局,蒂爾說后現代這個術語有點逗樂,我真想昏過去算了。冷靜以后,我承認后現代主義者的一個傾向還是值得理解的,就是圖爾閔•蒂爾所說的:“被現代主義認為是永恒和普遍的事物,被后現代主義揭示出是特殊的和局部的;現代主義理性的/烏托邦式的政治綱領,在后現代主義看來,無論是從時間上還是空間上來說都是具體的和可變的?!钡?,好些后現代主義二道販子肯定不懂自己到底在講什么。在后現代主義面前,我覺得自己是走百步者,二道販子們是走五十步者,專事糊弄我這類不容易很快讀到新書的人,同時糊弄他們自己。我對他們挺惱的!
第二個體驗關乎城市規劃師,我也惱他們。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里抱怨,很多城市改造和規劃的理論是偽科學,跟醫學中的放血療法如出一轍;而那些被規劃者的魔法點中的人就倒大霉了,“被隨意推來搡去,被剝奪權利,甚至被迫遷離家園,仿佛是征服者底下的臣民。”我一點也不覺得她說的事離我很遠。幾年前,我曾在沒車的時候就先湊錢在某條道邊買了一個車庫,盤算著以后有車停車,沒車就等車庫升值。我怎么也不能預見到,某天某城規師會輕飄飄地說這條道得拉直、拓寬才好看。我真是心驚膽戰。一旦政府采納了這個好看的規劃(多半會的),那排車庫就會在一夜之間毫無反抗力地被推平,照慣例我是得不到公平補償的。為此,我心里不痛快了很長時間,直到在一項農村社會學方面的田野工作中發現很多城郊農民被地方政府遷來遷去,處境更加不妙,我才停止自怨自艾。他們先是被地方政府的撤村建居工程一概假定為天天盼著做市民,接著再被城規師們的規劃魔杖撥來劃去,最后統統搬進規劃師們認為很漂亮的排屋、高層公寓,可是好些三四十歲的農民在城里找不著事做,有些頑固地要按老樣子生活的農民,憋急了就在陽臺上養雞,挖了草皮種菜。我覺得出這種荒謬事,有一半責任得由城規師們來負。
我曾自責這些話太憤青,讀了雅各布斯的書才發現一點也不。關于城市與城市生活,很多城規師與普通市民、農民、社會學家們有很不一樣的看法,但是沒道理的偏偏常是貌似高明的城規師,稱其為“走五十步者”也不為過。以我為例,縱然魯鈍,總還知道城市作為大型的聚居地,并不只是由一大堆住房、道路拼搭而成的,它意味著高度復雜的社會生活,應該滿足居民們的大規模的分工與交換的需要,滿足他們的有節制的社會交往的需要(雅各布斯的說法是“人們決定要護衛基本的隱私,而同時又希望能與周圍的人有不同程度的接觸和相互幫助,一個好的城市街區能夠在這兩者之間獲得令人驚奇的平衡”?雪,還要滿足其娛樂及藝術的需要,等等。當然,一個城市要滿足復雜人群的這些復雜需求并不容易,所以很容易招致各種不滿。在相信人類理性能解決任何問題的時代,人們特別推崇以科學規劃解決城市改造與建設中的問題,其中偶有被認為成功者,如拿破侖三世時奧斯曼主持的巴黎改造,但不幸的是大多數城市改造卻令人不滿。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雅各布斯揭發說,問題就出在很久以來被大家迷信的主流城規師及其城規理論,奉行的完全是傲慢、害人、與城市社會生活需要擰著來的偽科學:明明市民需要有安全感、便于交往、便于孩子嬉戲成長的活躍的人行道,大多數城規師在設計道路系統時卻嗤之以鼻。明明人們需要用街區公園和公共廣場在一個生活和功能多樣化的地方把不同的人聚集一起,但城規師多半把它視為裝點門面的空暢地、增加空氣的綠地而已。一個有活力的城市應該讓有共同興趣或相關利益的人群很方便地集攏,一個成功的街道、街區勢必與周圍地方互相交錯、互相依賴而不是截然分開,一個地區在城市中能否作為一個民主自治的機構發揮效用,取決于能否有效幫助弱小街區擺脫隔絕狀態,為此,一個城市應該造就生動有趣的街道、相應的街道網,并且將公園、廣場和公共建筑作為街道特性的一部分來使用,一方面強化街道用途的多樣化,另一方面將這些用途緊密編織在一起。然而,城規師們卻偏愛用寬大的交通干道、很大的公園、龐大的辦公機構樓群等等將城市一塊塊隔離起來,另一方面又在同一塊地方強化單調性,取消其混合互補功能。還有,城市的根本原則應該是創造、保護多樣化生活,盡可能給市民提供活躍的街道和經濟機制,但城規師卻偏愛各種反對多樣化生活、扼殺城市活力的辦法。說到底,大多數城規師從來不把城市視為復雜生活場所,從來沒想過如何通過城規促進城市進入復雜有序、充滿活力的格局,而是簡單化看待城市,并想法讓它符合自己的視覺編碼與美學偏好(當然另有少數人把城市視為復雜無序的東西)……
我覺得雅各布斯說得真好、真解氣。當然,她的書不是沒有一點毛病,比如,寫作風格有點絮叨;努力開具的培植城市活力和多樣化生活的城規策略與技術,在力度上明顯弱于她對既有城規理論的批判。她的全面回歸社區生活的倡言,在大都市里總歸不大可行。她的書里有一些討人喜歡的街角社會的小故事。例如:某日在哈得遜街上,她從居所的二樓的窗戶看到,街上有個男人軟硬兼施想讓一個八九歲的女孩跟他走,小孩在反抗。雅各布斯正在猶豫是否要干預,卻發現對面肉店女店主走出來,站到離那個男人不遠處看著他,“叉著胳膊,臉上露出堅定的神色”。跟著,鎖匠、水果店主、洗衣店主等都從左右的店面里出來,不知不覺就把那個男人包圍起來。沿街很多窗也打開了,里面有人在盯著他。如果不是最后弄清了這小女孩是那個男人的女兒,這群街坊鄰居絕不會任他把一個小女孩拽走。這個小故事曾經感動過《國家的視角》的作者斯科特。我覺得它說明雅各布斯喜歡的街區幾乎完全是熟人社區,老農民住在那里多半也會習慣的??墒?,即便從來沒有城規師搗亂,這類街角、街區在大城市中恐怕也會越來越少,并且難以恢復。但是話說回來,她的感人的小故事讓我發現,尖銳只是她的部分性格或外表,她內心所向往的東西其實挺溫馨的。這讓她的那些不足,在我眼里都成了不足掛齒的小疵。
讀完《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我還使勁想了想有什么“啟示”,結果檢得兩小條。
第一,關于規劃與規劃師。規劃有很長時間成了規劃師和政府的修辭——巧妙勸服大家相信城市規劃是理性的、科學的、不容置疑的,不知不覺間就接受規劃師個人的偏好以及政府的某些控制意圖。這類規劃并非一概不好。但是,我們普通老百姓至少不能迷信它。別的不說,城市生活以及規劃理念本身就一直在變化——據蒂爾的《后現代都市狀況》的勾勒,已經變了很多,至現在,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要顧及十六七個新要素,諸如全球化莊園、霍斯坦因化(原產荷蘭北部的一種產奶量高的牛)、阻禁行為、彈性主義、兩極紛亂的新世界、網絡資本家、網絡工人、文化基因傳染、基諾資本主義、世界城、商住小區、網絡郊區、虛假信息高速公路,等等。這些新詞之多、之難譯,讓譯者抱怨不已。在這種復雜情況下,難道一個或一群規劃師劃拉出一個深度牽動我們生活的規劃,我們還能輕易信任嗎?說實話,讀雅各布斯的書時,我曾偶爾走神,莫名其妙想起了灰姑娘與魔杖的事?;剡^神來就想:那魔杖靈的時候,南瓜被變成灰姑娘乘的馬車;魔杖要不好使,南瓜多半就變成意想不到的怪東西。手執規劃魔杖的規劃師不得當心一點嗎?要是魔杖一劃,老母雞變鴨,那可比俗話所說的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更讓人哭笑不得!
第二,關于城規與政府。蒂爾說,“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城市規劃組織已經成為國家官僚機構的一部分?!彼噪y怪羅賽勒的《美國城市規劃》會說規劃實踐是一種技術性演練,屬于廣義城市管理功能一部分。我覺得如此一來,城市規劃方面如果產生風險,最終怨不得規劃師們。在政府權大的地方,執城市規劃之魔杖者的其實是政府,規劃師不過是那根時靈時不靈、其實不能保證變出什么好東西的魔杖。說到底,地方政府才應該當心魔杖亂劃,真的把老母雞變鴨,或把灰姑娘變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