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址:北京市海淀區中關村北大街100號(北樓)北京大學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一層 Email:info@landscape.cn
Copyright ? 2013-2022 景觀中國(www.36byz.com)版權所有 京ICP備05068035號 京公海網安備 110108000058號
最近的兩件事給了我翻閱了封存了二十多年日記和資料的機會。其一是關于“旅游地學”25周年的紀念活動,蒙陳安澤先生之邀寫一篇《旅游地學與景觀設計》的紀念文章。其二是廣東丹霞山連同國內幾大丹霞地貌一起,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大會認定為“世界自然遺產”,同時受當地之邀前往丹霞山進行申遺后的規劃設計工作。而這兩件事都結緣于二十多年前。于是,我翻開封存在紙箱中的日記和工作手記——這些資料在1992年沒能隨我遠渡重洋,而曾一度寄存在親友家的地下室里。我一頁頁翻閱著日記兼野外速寫,二十多年前鮮活的畫面躍然紙上:
1987年8月10日,前往廣東陸豐縣,開展碣石鎮玄武山宗教旅游規劃和觀音嶺-金廂灘風景旅游規劃;
1988年3月14日,前往廣東丹霞山考察,開展丹霞山風景名勝區規劃;
1988年10月22日,第二屆(后來有稱第三屆的)全國旅游地學研討會召開,地點:西安軍分區招待所。
1989年8月11日,望安陽小南海、萬泉河風景旅游區實地考察。
1989年8月13,到河南安陽林濾山王相巖風景區考察并開展規劃工作。
1989年7月23日,到清遠飛來峽考察并開始規劃工作。
1990年某月某日,考察深圳大梅沙、小梅沙、西沖,進行深圳旅游發展戰略研究
1991年某月某日,汕頭礐石風景考察和規劃研究。。。。。。。。
所有這些過去的記憶畫面中,一個身影一直主導著我眼前的畫面,他在引領著我,或跨越清澈的澗山,或穿過茂密的山林,或踏入柔軟的沙地,或攀登延伸入云霄寺宇階梯,或穿行于村莊與市井。。。。。他矮矮的個頭,腳穿黑色的兼用于野外踏勘和室內正式場合的舊皮鞋,白色的襯衣總大敞著領子,灰色的西裝從不繼扣子,濃重的潮汕口音帶著磁性----敬愛的陳傳康先生,一位天才的地學家和旅游學家,杰出的思想家和教育家。他從不忌門戶,昂首闊步于丘壑縱橫的知識領地,他智慧機敏,瀟灑穿行于壁壘森嚴的學科分異。陳先生的學術成就之斐然自然由學者和專家們去評論。而我既非地學家,也非旅游學家,我只想通過我個人的經歷,追憶一下這位旅游地學的開拓者的無限魅力和對我本人學業和人生的影響。
1.跨河搭橋
最早結識先生是源于研究生時代讀到的先生關于“旅游資源的開發和觀賞原理”的文章,當時我在北京林業大學讀研究生并準備從事風景資源評價研究,我系統地跨校、跨專業選修了當時北京大學地理系的經典課程,包括楊景春和田昭一先生講授的地貌課,陳長篤和張妙諦先生講授的植物地理課。據我所知,這是園林風景專業學生中第一次有學生跨越學科和校園的邊界,系統學習地學課程,這也得益于我在北林的導師陳有民先生在培養學生方面的開放思想,這為我日后能到北大發展景觀設計學科打下了基礎。除了一些經典課程外,也很想選一些新開設的課程, 其中包括陳傳康先生的旅游地理課程,于是便如約到先生在中關園家中拜見了他。時間是1986年秋日的傍晚時分,那畫面至今異常清晰:先生背靠書架,雙手捧著一本翻開的書站著,夕陽從他側面的背后射入房間,暖色的光線中,先生顯得格外俊秀,這畫面一直在我腦中從未消退。遺憾的是,他當年不開設旅游地理課程,所以,最終未能在北大聽他講課。當得知我是學風景和園林的,他便把最近完成的文章送給了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認識園林和風景,與我過去在園林課堂上學到的有許多不同,感覺很新鮮。于是我便請陳先生到北京林業大學的園林系去講課,先生欣然同意。來聽課的有當時的系主任和多位老教授。這是北林園林系第一次邀請一個非本專業的地理學家來做關于園林設計的報告,反響非常之好。隨后,1987年7月我畢業留校任教。當時,全國性的風景旅游熱潮已經掀起,先生受各地之邀,開展多項風景旅游規劃。先生以為我的繪圖和規劃技術剛好可以補充他當時團隊的不足,便邀我參加他的工作,我便榮幸地成為他多個“編外弟子”中的一個。現在回憶起來,這段與北大地理系的結緣、很重要的是與陳傳康先生的結緣,對我日后的學術道路影響非常悠遠而深刻,尤其是對景觀設計的理解徹底突破了園林和風景的概念,走向了科學和更宏觀之路。從這個意義上講,先生是橋,他幫我跨越了學科的校園的界河。
2. 海闊天空
從1987年到1992年夏我出國深造之前,我得以在先生麾下與先生及其領導的團隊一起親密合作達五年之久。其間完成了多個風景與旅游規劃設計項目,包括前文提到的那些。每每隨先生考察、開會,蹤跡于大江南北;先生在京的學術報告和授課,都必邀我入堂;每有新作,便先予我分享。我得以常常在先生室中暢談至夜深人靜,除了嚴肅的地學、旅游地理和科學方法論外,所談話題可謂海闊天空,或《易經》及風水,或靈異及天外來客,或電影評論及詩情畫意,無所不及,窄小的會客廳里,智慧的火花在閃爍,靈動的思想在流溢。對所有問題他都有獨到的見地,但對所有答案,他都是帶著開放的心態。對那些并非嚴肅的問題,他甚至可以提供兩種自相矛盾的答案,以供世人娛樂。最典型的是他關于《易經》起源于外星人的假說,世人皆以為他本人篤信此說,實際上他是為了推動羑里城的旅游發展所做的宣傳。作為科學家,他多次對學生說:他的真實看法是:關于天外來客,實際上很簡單,既然宇宙和時間是無限的,那么如果有天外來客存在,那他應該早來過地球了。先生甚至曾以小說《牛虻》的主人公亞瑟掩蓋身份為例,后悔他的一些文章沒有用筆名來發表。所謂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他用旅游和娛樂的態度,對待世間的那些容易被古板的“科學”搞得無趣的知識。他常感慨,當今的科學家們只知道些八股的所謂學術文章,沒有一點文學性,因此也就失去了可傳播性。他倡導文學藝術與科學的融合。世人多敬仰先生著作等身的學術成就,而我則更贊嘆先生那絕世的才情,何等瀟灑,何等的倜儻,非大師而又能是誰。
3.交叉游走
在與先生的交流和受先生的身體力行的感化中,我受益最大的陳先生的科學研究方法論和當代人才觀。記得1987年,先生邀我去聽的第一堂課是他的一場關于交叉科學方法論的報告。他極力倡導交叉科學的方法論。對比農業時代的通才,工業時代的專業線性人才,先生竭力主張后工業時代的人才的培養目標是“T”字型人才,即有某一方面縱向的專長和深入的研究,同時必須掌握交叉科學方法論,懂得跨學科的橫向聯系。而這也正是陳先生本人的真實寫照,他對自然地理學的深入研究和對科學方法論、特別是交叉科學方法的靈活運用,是他能游走于多個學科之間,打破學科界限和門戶壁壘,能對多個領域有獨特的俯瞰和洞察力,他對旅游地學的開拓也正有賴于他的這種“T”字型人才的能力。對他的這堂課,我十分認真地做了筆記,并根據他的報告,編寫了講義,成為我當年在北京林業大學開設的《景觀:生態、文化與感知》一課開篇一章的核心內容。而陳先生的交叉科學方法論對我本人日后的理論研究和實踐工作更是有極大的益處。本人后來在哈佛和北京大學從事的城市與區域規劃,景觀生態學以及景觀設計學以及旅游規劃方面的跨學科研究和實踐,都得益先生所倡導的交叉科學方法論的運用,本人也一直努力使自己能成為先生所倡導的“T”字型人才。
4.逢山開路
查文獻、讀圖、瀏覽當地報紙,然后現場踏勘。這是先生到地方開展工作的調研方式。他出差前,必定要查閱目的地的自然與文史資料,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他常告誡學生,到地方工作切不可隨便開口要資料,要先了解情況后,再有的放矢的尋早資料。地形圖是先生踏勘現場必須要帶的,先生讀圖時總要摘掉眼鏡,一遍看圖一邊講解的當地的歷史與文化典故,滔滔不絕,學生們圍站一圈,那景象至今記憶猶新。每到一地,一入住當地賓館,先生便會讓服務員把最近一個月的當地報紙找來翻閱。第二天與地方領導開座談會時,先生總能旁征博引,從自然、社會經濟和文化和當前形勢各個方面,剖析地方經濟以及當地政府目前關心的問題,往往讓地方官員佩服有加,接下來的工作便異常順利。然后,再派工作團隊的成員到個主管部門,分頭收集資料,晚上回到賓館一起交流研討。我所參與的多項風景旅游規劃項目,都是先生在前面開路,我們學生團隊跟進。
這樣,在五年時間里,我得以在先生開辟的道路上,游走與大江南北,實際參與完成了近10個項目的風景旅游規劃和相關研究。期間積累了大量的資料,獲得的充分的鍛煉。直到今日,我本人到地方調研的工作方法上仍然有先生的印記,當年追隨先生考察時收集的資料至今仍然十分珍貴。事實上,我的博士論文“景觀規劃中的安全格局” (Security Patterns in Landscape Planning with a Case Study in South China)就是以廣東丹霞山為例完成的。也因為當時收集有大量的一手資料,使我得以在三年內就獲得了哈佛的博士學位。關于生態安全格局的理論和方法論也是在這一論文內首先提出的,在國際上發表的第一篇關于景觀感知的科學論文也是以丹霞山的資料為基礎完成的。而最近進行中的丹霞山申遺后的規劃設計工作也是當年工作的延續。類似的長達20多年的緣分的延續還有安陽的淋濾山-王相巖風景區,當地的領導換了一屆有一屆,但直到今日,仍然有新一任的領導前來拜訪咨詢保護和利用的策略。凡此種種,陳先生如在天有靈,一定會為之而寬慰。
1988年,我第一次參加旅游地學方面的研討會,那也是陳傳康先生推介的。我最早發表的幾篇有關于地學和旅游學的文章,也得益于先生的指導和推薦發表。陳先生是把我引渡入地學和旅游學的領地關鍵導師,也是領我走出園林藩籬、得以走向大地景觀的主要引路人。如果說我今天的景觀設計學研究與旅游地學有什么聯系的話,那是因為有先生這座橋梁。
1997年,離開祖國5年后我回國任教,誰料想竟來到先生所在的北大城市與環境學系(原地理系),而這正是當年追隨先生足跡的繼續。不幸的是,也正是在這年秋月,先生不幸發現已患絕癥至晚期。而我當時還游走于太平洋兩岸。記得我出差去美國的前一天,我到校醫院去看望他,并有幸抱他如廁,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抱一位長者和前輩。他已是瘦的那么的輕,我登時感到一陣心酸,手在發顫。而他卻仍然抬起頭,精氣如前,眼睛仍然明亮如常,就在我將他輕輕放回他病榻上的那一刻,他用那雙智慧的眼睛注視我良久,千言萬語,盡在無言之中。。。。。。 而這竟是他訣別的一望。
蒙恩至今,將近30年了,我也已人到中年,也已為人師良久。不時回想起追隨陳先生的日子,我仍覺得自己是個年輕學生。在寧靜的田野里或是城市喧囂的街頭,我仍然覺得先生就在我的前面大步行走,我在跟著先生的腳步往,而我后面的學生也越來越多,那是我自己的學生,排著隊跟著,時而先生停下腳步,拿出地圖,學生們便一起圍過來,聽著先生滔滔不絕、海闊天空的講解。。。。。。。。
2010年8月16日星期一
于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