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孔堅:城市形象不是“化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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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20
來源:景觀中國網
編者按:觀察北京形象,我們不妨將焦距拉短,看看北京城市建筑的風貌。這個城市一直在“舊貌換新顏”,在城市越來越美化的同時,許多遺跡、胡同和四合院被拆毀,同時市民的街道生活也在慢慢消失。顯然,城市的形象不僅僅建立在
編者按:觀察北京形象,我們不妨將焦距拉短,看看北京城市建筑的風貌。這個城市一直在“舊貌換新顏”,在城市越來越美化的同時,許多遺跡、胡同和四合院被拆毀,同時市民的街道生活也在慢慢消失。顯然,城市的形象不僅僅建立在富利堂皇的高樓大廈上,更維系在城市普通居民的細致入微的日常生活中。北京大學的俞孔堅教授近年來一直在提倡科學化、平民化和民主化的設計理念,反對城市當下大規模的形象工程和“化妝”運動,呼吁國民要認識“足下土地”和“野草之美”。就“北京建筑形象重生”這一主題,記者專訪了俞孔堅教授。
馬路變寬了,活力也消失了
南都周刊:改革30年來,北京城的外在形象發生巨大變化,有拆也有建。現在鳥巢、大劇院、水立方等,已成為北京的新標志,但同時也大規模拆毀了老城區的胡同和四合院,你如何評價這座千年古都近30年來的建設變化?
俞孔堅:大建設的同時又是大破壞。這種建設是在破壞原有的古城風貌的基礎上,而兩者本來是不矛盾的,可以避免發生的。
南都周刊:能說得具體一些嗎?
俞孔堅:巴黎很典型。當然在奧斯曼時代的城市更新中它也被破壞過,但后來很快吸取教訓,20世紀巴黎有大建設,比如與老城在一條軸線上的拉德方斯新城堪稱最現代化的建設,但舊城沒有拆,它成了城市發展的延續。新老共生的思路梁思成很早就提出過。但北京因建設而犧牲了古城,犧牲了歷史,犧牲了遺產。現在這個新城是好是壞,還值得懷疑。
這里并不是全部否定,新樓房、新建筑解決了大量人口的居住問題,建立了北京的一個新形象。但如果城市布局更合理一些,不采用這種單一的功能分區的舊思路,而借鑒歐洲、美洲的教訓和經驗,北京城市建設會好很多,交通也可以不那么擁擠。
南都周刊:你是說單一功能區劃導致了交通堵塞?
俞孔堅:中關村現在經常堵得一塌糊涂,為什么?因為規劃中關村為辦公區,但如果這里也安排住宅區,人就不需要開車來上班,就不會那么堵。其實城市是個有機綜合體,功能要混合才有生命力,而不是一個機器。北京規劃最早是按照機器理論進行的,這裝個零件,那裝個輪子,再安個發動機。前幾年北京一些區的規劃,酒吧要拆掉,把商業零售店趕出去,這些都沒有考慮到市民的真實生活。
南都周刊:是,比如說平安大街、秀水街、大柵欄的改造,每次重新規劃之后,馬路寬了,漂亮了,也有序了,但原來的活力、生機喪失了,為什么結果往往與初衷恰恰相反?
俞孔堅:美國60年代出版了一本書《大城市的死與生》,它從社會學的角度對這個原因分析得非常好。二戰后,美國跟現在的中國一樣,拆舊城,把平民窟遷出去。北京拆舊建新,認為四合院地區是落后的,小商店、小零售店是不夠體面的。把自發的酒吧拆掉,把自發的商業零售店、雜貨叫賣趕出去,壓根沒有考慮市民的真實生活。實際上這才是城市真正活躍的部分。城市怎樣才有生命?它必須有多樣性,必須要滿足人們的日常需要,必須有新有舊。
平安大街為什么改造,因為它只考慮車的需要,路寬了,車暢通無阻了,但街道兩側的商店沒生意了。北京城的改造實際上是把“豐富多樣”去掉,以強烈的長官意志來建設的,規劃要整體、要統一,要秩序,結果是商業街就是商業街,居住區就是居住區,文化設施就是文化設施……這必然會扼殺豐富性。
城市“化妝”運動,要不得也
南都周刊:為什么我們急于拆掉舊的,急于抹掉自己的歷史記憶,急于在白紙上畫最美的圖案?
俞孔堅:這里由三種落后的價值觀決定。第一個是長官意志,長官意志是不考慮平民的日常生活的,或不能深入到平民的日常生活去考慮。他想到的往往是一條軸線,一個巨大的體育中心,文化中心,而不會想日常人是怎么生活的。并不是說城市不需要規劃,規劃不僅體現在視覺形態上,更應體現在社會經濟發展,體現在適宜人居住和生活上。北京最新一輪的規劃理念有所調整,強調建立一個宜居城市,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但口號上的調整并不見得體現在實際中。我們仍可看到一些城市“化妝”運動,搞一些大的形象工程。切實的、宜人的東西往往是需要但看不見,在政績上也體現不出來,就會被忽視。
第二個是暴發戶意識,就是拜金主義,有錢就是老大,有錢什么事都能干。中國近年來暴發戶增長很快,特別是房地產商居多。搞房地產發財不需要太多知識,不需要對歷史文化有多少認知,只看樓蓋得金碧輝煌、裝飾上琉璃瓦,賣得出去就能發財。這種拜金主義決定了我們的城市建筑不會有文化。連北大的樓都貼著瓷磚,清華南門也是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大學都沒文化,更不要說北京的東方廣場了。魯迅故居值多少錢,曹雪芹故居值多少錢?值不了多少,相反,若在上面蓋個高樓,一下子就比出來了。在中國當前城市化加速的過程中,土地是最大的財富,現在變相成商品,這里面產生巨大的差價,除了房地產商拿走一部分外,更大的收益被政府拿走了,政府是最大的暴發戶。政府拿走這部分財富去干什么,去建標志性建筑,去給城市“化妝”。在中國如此花公款不坐牢,貪污才坐牢。
第三個是我們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就是小農意識。中國人沒有大國民意識,大社會意識,沒有城市公民意識,大部分城市人原來都是農民。中國從農業社會過渡到城市社會,人從農村走到城市,向往的就是高樓大廈,認為瓷磚干凈。所以你到縣城看看,還是瓷磚。但北京城里人多,瓷磚看上去不美了,就改建玻璃大廈了。我們從農業社會跨到后工業社會,但我們的價值觀還停留在農業社會。
南都周刊:北京現在越來越像巴黎、紐約,若沿著四環路走下去,兩邊地產商打的廣告都是什么“威尼斯小鎮”、“曼哈頓風情”等,我們向往的是一種西化生活,以致有學者稱,北京現在成了西方建筑師最好的試驗田。
俞孔堅:我們向往貴族生活,富豪生活,西不西化倒是次要的。富豪可以像乾隆大帝,搞小橋流水的園林,金碧輝煌的龍柱。也可以是西方的帝王,羅馬的貴族生活,建廣場,建巴洛克風格的建筑。總之,一個是權力,一個是拜金主義,一個是小農意識,都向往貴族和奢華。
同時,我們想把自己的過去抹去,這是一種文化上、身份上的不自信造成的。這種不自信或認同焦慮在中國近代一直存在。它在暴富后很容易演變成一種極度自戀。中國現在很明顯,好像富得不得了了,一下就崛起了。中國這個階段財富迅速膨脹,農業社會的人進城但還沒有學會工業社會和城市社會的生活方式,這就等于缺乏教養,文化上的進步與財富增長不同步,這也是中國需要一個文藝復興的原因。
缺乏街道生活,這不是宜居
南都周刊:北京這座古城,現在被環,被寬闊的馬路,被密封的小區給隔離開來,而且受房價的調控,出現一個趨勢是普通百姓、普通的白領階層正在被甩到五環外,二環三環四環住的都是富人,去年也爆出了十萬北京人在河北的燕郊買房的新聞。
俞孔堅:一個城里有便宜的房子,有貴的房子,不可能都是富人住,不然誰給打掃衛生。有便宜的房子好,藝術家就可入住,并不是說他可以賣多少畫,而是他會帶動這里的商業氣氛、藝術氣息等。一個城市應該有各種各樣的人混居,這是最重要的。北京有段時間對進京人員有學歷限制,要是住在一座城里的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也沒意思。
南都周刊:這種社區開發方式將來會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
俞孔堅:是的。房子建好了,街道沒了,街道生活也沒了,要買東西都要到家樂福去,到沃爾瑪去。街道生活的喪失,導致城市性的消失。原來是在胡同里頭,有菜市場,有街道,有零售店,有學校,生活很方便。現在政府一塊地一塊地地賣,地塊拍賣完后實際已跟城市分離,因為地塊內部的規劃基本上是由開發商來決定的,是一個接近封閉的、隔離的社會。
缺乏街道生活,有城無市,人和人之間很冷漠,樓上樓下都不認識,這個問題西方已經在反省了,但我們還是在走這條路。你剛才講的貧富分化,不同階層的人處在不同的地段,變成地理空間上的分化,這在中國會越來越明顯。美國富人窮人、黑人白人分開來住,就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問題,黑人區一般白人是不敢進去的。這等于把社會上的一部分人拋棄掉,把他們邊緣化。這對整個社會和國家的認同感有害,也與北京提出的“宜居”概念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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