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人”俞孔堅：我們應該把對土地的敬畏找回來

　　懷揣金華家鄉的泥土留洋，回國后身居北大仍以土人自居。他強調，尊重土地尊重人。在當今如火如荼的城市建設中，他扛起“反規劃”大旗試圖影響一些決策者———

　　對土地要心存敬意

　　幾盆比人還高的盆栽灌木，寬大的辦公桌上堆滿圖紙和書籍……在這滿目青翠的辦公室里，透過枝葉，記者見到了老鄉———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院長、土人景觀設計院首席設計師俞孔堅。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是否常回故鄉？
　　俞孔堅（以下簡稱“俞”）：自從到外面求學之后，回故鄉的次數越來越少，主要是工作太忙。我在北京的郊區租了一個農場，把父母接到里面去住，周末我只要有空就到農場去。
　　記：你設計的作品，讓我聞到一種“泥土的芳香”，這和你少年時光在金華農村度過有著什么關聯嗎？ 
　　俞：我的少年時光生活在金華白龍橋的農村，兒時的經歷和記憶，與現在的設計思想有著無限關聯。我堅信土地、生命、靈魂都是有根的，我對他們心存敬意。（言談中，俞孔堅自稱 “土人”，他告訴記者，當年赴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行囊中就帶了一包故鄉金華的泥土。）
　　記：現在掛著類似城市規劃師、景觀設計大師頭銜的人蠻多的，你覺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景觀設計師應該具有哪些本質？
　　俞：真正的景觀設計師，必須熱愛土地，熱愛自然。我認為，這種要求是第一位的。因為設計師只有熱愛土地，對土地心存敬意，擁有激情，才能真正建立起對于土地的責任感。“景觀”這個詞，是個科學名詞，它不只是“景”，也不只是“觀”，它的意義絕不僅是表面的東西，而在于它背后深層的功能和內涵。事實上，景觀是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反映。 
　　一個社會越民主，對個人的價值越尊重，對平民越尊重，景觀也就越親切宜人，越和諧美麗；如果文化是封建的、集權的，體現在景觀設計上很可能就是中軸線上巨大的紀念性建筑，它只可能是對少數人的歌頌或少數人的愉悅，而不是為大多數人的使用而設計。
　　我在北大開設了一門景觀社會學的課程，它就主要涉及景觀背后的東西，景觀與社會的聯系，景觀對社會整體的影響，等等。  
    
　　追求“天、地、人、神”的大和諧

　　記：你在《生存的藝術》中提到，“桃花源”的美麗景觀反映的是一個 “天、地、人、神”和諧的社會，你理想中的城市應該是什么樣子？
　　俞：應是“天、地、人、神”大和諧的城市。
　　記：城市怎樣才能算是達到“天、地、人、神”和諧境界？
　　俞：我所追求的理想說得大一點，是為我的民族、為國家保護和設計秀美的山川大地，而支持我去實現理想的最基本的力量還是對于土地的情感。
 　　天地———講的是自然，城市設計和景觀設計的第一原則就是尊重自然。只有尊重自然，城市才能體現它的個性，靠山了就是個山城，水多了就是水城。比如說東營在黃河三角洲，有大片的濕地和許多沼澤和鹽堿地，就不能像其他一些南方城市那樣去種樹種花，而應該做成一個“濕地之城”。現在我們往往忘記了自然，而是刻意去造，刻意去模仿———模仿歐洲的城市，模仿別的城市，這實際上就是違背了天地和自然。天地給你的東西你沒有好好利用起來，所以城市就沒有特色。
 　　人———如今我們對人的認識經歷了深刻的變化，平民時代已經來臨。過去，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才考慮人的居住，普通人還是沒地位的，人變成了機器的奴隸。如今是汽車時代，人同樣沒有地位，汽車是城市的主人。這個時代應該是個真正走向人性化的時代。
 　　神———這里所說的神不僅僅是宗教里所謂的神，而是講人的一種歸屬、認同，是對土地的敬畏和依賴。我們應該重新把對土地的敬畏找回來，把土地神圣的地位找回來，只有充分認識人對土地的依賴關系，我們才會善待腳下的土地。
　　遍布中國大地上的宗祠寺廟、祖先的陵墓、土地、村前的風水林和風水樹，城鎮的龍山龍脈，奶奶講故事的石埠頭，抗日戰士被害的場所，紀念社區中過往的賢人孝子的碑牌，等等，都是我們的遺產，它們是神靈棲息之所，它們構成了中國民間草根信仰的載體，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是歸屬感和認同感的載體，是和諧社會的重要根基。因此，城市建設過程中必須將它們保留，并結合到城市中，形成一個完整的網絡。 
    
　　野草之美

　　記：2004年，你曾經批評一些人陶醉于傳統園林設計，是不是因為您對這些“古”的東西不喜歡？ 
　　俞：不是不喜歡，只是我認為園林只能作為文化遺產，就像故宮是古人留下來的，很好很壯麗，但它不屬于當代。我認為的“陶醉于傳統園林”，是指有人喜歡用傳統園林的形式和傳統的手法來解決當代的問題，我覺得這是不可行的。對于遺產，我們要保護，但不要再去建造這樣的建筑，再造這樣的園林了，因為當代的社會有當代的景觀，當代的問題需要有當代的解決途徑。 
　　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國傳統的園林只是“虛假的桃花源”。它們大多是僅供觀賞，并沒有任何生產能力，生態服務功能也很差，根本無法解決現實社會的生存危機。況且，現在一些人為了建造這樣的園林，不惜耗費大量的資源去破壞真實的桃花源。
　　我們要告別傳統園林中那種深宅大院中“殘月”、“敗荷”的詩情畫意，那“拙者之政”和“網師之隱”的虛偽，那九曲廊橋步移景異的無謂和空洞所反映的失意士大夫的扭曲心靈；要告別在西方早已被廢棄的巴洛克式奢華景觀；告別那種搜奇獵珍和金玉堆砌的暴發戶心理，以平常的心態去追求和領悟尋常景觀的詩意。
　　記：你提出的野草之美，有人認為是玩噱頭，現在經濟條件好起來，理應追求奇花異石來裝扮自己的生活空間。你說的稻花香，有些人并不想聞。
　　俞：桃花源作為“生存的藝術”的起源，使得景觀設計學成為一種土地設計與監護，并與治國之道相結合的藝術。遺憾的是，中國的上層文化并沒有珍惜這種生存藝術，因為那是一種與苦難、勞動和生存相聯系的下層文化，是與下等平民相聯系的文化。2000多年來，帝王和士大夫們收盡天下之奇花異石，竭盡小橋流水之能事，忽略了真實的桃花源中的稻田和果園等與生存相關的良田美池，而一些后人竟誤認為這就是中國景觀設計的國粹。   　　
　　我在回國后就大力提倡“野草之美”，反對因為要建花壇、人工綠地而鋤掉野草，北京市最近已經正式在提倡野草的種植。我認為，一個國家越是文明和發達，就越知道“平常”的重要性，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國家還處在一個發展的“青春時期”，還是過多注重表面的驚喜。 
　　記：有人說，事情不發展到最壞的地步就沒有好轉的可能，而我們今天的景觀也正在重復歐美一些城市在100年前走過的路，你對阻止這個過程有信心么？ 
　　俞：我們正在努力喚起人們對這個問題的關注。應該說，我們這幾年已經喚起了一些決策者的注意，比如2004年2月建設部等四部委就發布了《關于清理和控制城市建設中脫離實際的寬馬路、大廣場建設的通知》，這就是專家們呼吁和宣教工作的直接結果；又比如，我們近十年來呼吁并通過實踐工程來反對城市河道的渠化、硬化工程，最近也得到了社會和主管部門的關注，并在往生態化的雨洪管理方面發展。
　　我們的建議在慢慢地被整個社會接受，被決策者所采納。我也一直在批判“城市化妝”和“城市美化運動”，現在中央提倡建立節約型社會，強調可持續發展，反對鋪張浪費。由此可見，很多和我一樣的專業人員、專家學者通過媒體和社會輿論傳達給社會的一些知識和建議，可以被決策者所接受，所以我在這個問題上還是有信心的。 
　　
　　閱讀大地　讀懂大地

　　記：你經常說，要“閱讀大地，讀懂大地”，該如何理解這八個字？
　　俞：這是一種感性的說法，主要是閱讀特定土地的現狀，有什么植被，有什么森林。閱讀這塊地的坡度、坡的朝向。閱讀大地還要閱讀水文，閱讀下完暴雨后留在大地上的痕跡，如果地表排水系統按照原來的排水肌理設計的話就會事半功倍。
　　閱讀附著在這塊土地上的文化，閱讀當地的故事、當地的特色。閱讀完了土地以后，就會知道這塊土地可以干什么、適宜干什么、哪個地方最有價值、哪個地方最有特色、哪個地方可以提高開發者的房地產價值。每一寸土地都有它的價值，設計應充分挖掘它的價值，這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投資，同時充分體現這片土地的價值。 
　　記：是否可以舉一個例子，以便讓讀者更深刻感受你的理論？
　　俞：地處云南省南部哀牢山脈的哈尼梯田就是一個生動例子。哀牢山脈海拔四五千米，它截住了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山上云霧繚繞。留在山林中的雨水再慢慢地往下流，流到下面海拔兩千來米的地方，就是哈尼族人開墾的梯田。水穿過村寨、穿過蘑菇房，把村寨里所有的臟東西都帶進了梯田，梯田也因此變得十分肥沃。整個過程為我們演繹了人與自然是如何和諧相處的。哈尼族人懂得如何適應自然、認同自然，沒有“戰天斗地“的浮躁，他們的心態是平和而恬淡的。
　　記：在現實中，是否自然的東西就不能再出現任何人工痕跡？
　　俞：首先，要提倡自然呈現，盡量保留場地中原有的生態環境，并通過再生設計讓其發揮到最大作用；其次，人工景觀的設計要做到結合自然，充分地閱讀土地、了解土地，并尊重土地和人性，了解“足下文化”，并充分利用“野草之美”的理念，賦予人工景觀以生態內容，使人工景觀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人工景觀要對周邊的原生態環境最少介入，以保持原有生態系統的完整。而當下普遍存在的設計誤區是把場所中的人工景觀運用奢華的元素來構筑，將居住場所與外部自然景觀完全隔離。如果這樣做，就談不上詩意的棲居。

歧江公園一景

秦皇島紅飄帶沿江岸原生態保護

沈陽建筑大學·稻田

廣東中山歧江公園舊鐵路